护法者许崇德
高欣“宪法学一代宗师许崇德先生不幸离世,哀痛何己。”3月4日中午,武汉大学法学院秦前红教授在个人微博上发出消息。一时引来众多关注。据中国人民大学站的消息,3月3日晚 高欣 宪法学一代宗师许崇德先生不幸离世,哀痛何己。 3月4日中午,武汉大学法学院秦前红教授在个人微博上发出消息。一时引来众多关注。据中国人民大学站的消息,3月3日晚11时59分,著名法学家许崇德因病在京逝世,享年85岁。诸多学者、同行转发微信悼念。中国*法大学焦洪昌教授发布微博称: 许崇德老师今晨走了,终于没有等到他参与制定的第一部宪法60年纪念日。 屈指算来,离这个60年的纪念日只有半年多。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宪法学者,许崇德见证了新中国宪法从无到有、不断发展的整个历程。他参加过1954年宪法起草的辅助工作,全程参与了1982年宪法修改;同时,他还参加起草了香港、澳门两部特区基本法。对于许崇德的一生,焦洪昌说: 对中国民主宪*,他的很多智识已转化成国家*策和制度;对宪法学科,他的为人为学影响了一代人,奠定了学科基础。 25岁参与新中国首部宪法起草 因为战争原因,当时我讨厌侵犯中国的日本人,就想着怎么 整 他们。看到(远东*事)法庭审判战犯用的武器是法律,于是决定了要学法。 4年前,许崇德曾一字一顿地对法治周末解释学法律的原因。1947年,18岁的许崇德考入复旦大学法律专业。许崇德出生在江苏省青浦县(现隶属于上海市)的一个小镇上,出生仅几个月,父亲就去世了。从小,生于书香门第的母亲就要求他多读书。抗日战争爆发后,母子俩四处逃难,先后辗转江苏农村、上海租界和皖南。但无论到哪里,母亲都会想方设法让许崇德到当地的学校继续学业。在许崇德的心里, 无论如何,念书是不能放弃的 。走上法学之路的另一个原因颇为有趣: 因为从小我数学老不及格,对数理化也没兴趣。 就这样,许崇德开始了长达60多年的 与法结缘 之路。彼时,宪法叫做国家法。复旦大学一位名叫张志让的老师,开课讲授蒋介石时期制定的中华民国国家法。这门很 火 的课,给了许崇德很大影响,让他喜欢上了国家法研究。1950年本科毕业后,许崇德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读研究生。太过凑巧的是,许崇德被分配到国家法研究方向。 正中下怀。 当时许老高兴地回忆道, 我也许是命中注定学宪法。 1954年,作为学习宪法 对口 的人大研究生,刚从山东参加完全国首期普选试点工作的许崇德,被选中进入新成立的 宪法起草委员会 。委员会全部工作都在中南海展开。年仅25岁的许崇德在中南海开始了参与起草新中国第一部宪法的神圣工作。作为委员会普通工作人员,许崇德被安排至秘书处资料组。他的主要工作有3项:收集整理各国宪法、整理 宪法名词解释 以及整理来自全国各地的意见建议。其中,最后一项工作最为重要,几百万条意见最终形成了一本厚厚的 全国讨论意见汇编 。当年9月20日,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通过。许崇德站在怀仁堂的走廊上,见证了全过程。 宪法通过时会场气氛十分热烈,墙外鞭炮声四起,很激动人心。 他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48年后,2002年12月26日,北京中南海。十六届中央*治局举行第一次集体学习,主题是 认真贯彻实施宪法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 ,许崇德是主讲人之一。讲课开始,他感慨地说: 当年,就是在这间屋子后面的怀仁堂,我国第一部宪法诞生。 我国现行宪法 82宪法,许崇德全程参与, 一统到底 。1980年修宪一启动,他就被借调到宪法修改委员会秘书处,起草宪法条文。在京西玉泉山,许崇德与其他11位学者一起,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起草了130多个条文,易稿数次,其中大多数被采纳。1982年12月4日表决通过的82宪法,将 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 一章放在 国家机构 之前,并专门规定了 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 等内容。许崇德较早提出了 依法治国首先是依宪治国 的观点。1998年6月,在全国人大常委会举行的第一次法制讲座上,许崇德向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李鹏、各位副委员长和诸多委员们详细阐述了自己的这一观点。迄今,这一观念已深入人心。参与港澳特区基本法起草曾与金庸说相声在许崇德的立法生涯中,浓重的另一笔莫过于参加香港、澳门两个特区基本法的起草。1985年,香港回归12年前,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宣告成立。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亲自向许崇德颁发任命书,任命他为起草委员。赴港实地调研期间,起草委员们与工商、金融、航运、法律、教育、科技、文化等各界人士座谈。同时,深入工厂、码头、学校、医院、新界农村参访,拜访总督府,旁听立法局会议和法院开庭审理案件,了解香港*权制度和司法制度的运转。而在那次调研期间的一个小插曲 许崇德与同为起草委员的金庸先生合作表演相声,一时传为美谈。5年后,七届全国人大第三次会议表决通过了香港特区基本法。那天,列席会议的许崇德难掩激动心情,当即写下两首七绝。其中一首写道: 银灯闪闪比繁星,喜乐洋洋溢四厅。百五十年蒙国耻,扫开瘴雾见山青。 此后,许崇德又受命参加澳门特区基本法起草,并先后担任香港特区筹委会委员和澳门特区筹委会委员,为港澳回归贡献了智慧。香港回归初期,偷渡活动频繁。对此,香港临时立法会修订入境条例予以治理。但一些非法入境者以权利被剥夺为由提起诉讼,官司一直打到香港终审法院。1999年1月,香港终审法院作出判决,撤销对入境条例的修订,而且悍然宣布:香港终审法院有权审查全国人大及其常委会的立法行为。这一表态,激起了许崇德的愤慨。他和参加过香港基本法起草的北京大学教授肖蔚云(已故)、外交部法律顾问邵天任(已故)、中国社科院法学所研究员吴建璠(已故)一道,通过《人民》发表谈话,严肃批评香港法院,一时间震动香港。4位专家由此获得 四大护法 头衔。5个月后,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一次对香港基本法行使解释权,规范了香港法院和其他任何人的行为。事实表明,4位专家发表的谈话是正确的。2004年,香港 民主派 组织在新华社香港分社闹事,扯横幅、喊口号,还将印有许崇德肖像的照片打叉,扔在地上踩。事后,已过七旬的许崇德赴港参加香港基本法颁布14周年纪念活动。在3月15日的演说中,他谈道: 这是民主吗?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讲人权吗?而我为什么没有人权,没有言论自由、写作自由?我的肖像权、人格权、名誉权又在哪里?现在他们还没有掌权呢,就如此欺侮人。将来真要是由这帮人掌权的话,那你们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头! 台下掌声雷动。2013年,回想起这次不寻常的香港之旅,许崇德说: 当时去香港,无非就是想敲打敲打他们,让这帮人知道蛮不讲理、胡作非为是行不通的。 我就是个教书的 文革 初期,人民大学被撤消。许崇德先到工厂当拌泥工,接着又被下放到江西劳动。在信江边上的锦江镇,他天天挨家挨户掏茅坑,倒大粪。然而,当回忆起那段时光,许老却平静地说: 文革 对我没多大影响。 他觉得,这一切终究会过去。在他看来, 文革 对他最大的 损失 在于:这让他失去了自己勤奋摘抄了一箱的读书卡片以及保留齐全的整套《新华》。1978年,人民大学复校。许崇德回到学校,重拾宪法专业,并担任教研室主任。这一年,他49岁,迎来了学术道路的春天。从1979年到1980年,《宪法条文必须鲜明准确》、《论 序言 在宪法结构中的地位》、《保障人民代表的权利》、《关于我国元首的理解》等论文相继问世。在当时,领风气之先。而让清华大学法学院林来梵教授印象最深的是许老的关爱与慈祥。 (他是)一个很难在他身上找出缺点的老人。 林来梵对法治周末说。3月4日早上,当他得知许老去世的消息, 非常震惊、非常难过 。在林来梵看来,许老是一位 对善恶是非的辨别能力非常强的学者 。做了大半辈子的 教书匠 ,许崇德似乎格外 本分 ,只埋头做学问、带学生。许崇德面对的第一拨学生都是有着5年以上工作经历的同志们,几乎都比自己年龄大。 我和他们就是同志关系,跟后来那么多学生也都是同志关系。 许老曾半幽默、半认真地总结道。说起自己的学生,许崇德会很兴奋。自1987年以来,他培养了50多位博士。其中,有当今宪法行*法学界的骨干力量,包括人民大学法学院的韩大元、胡锦光、莫于川、李元起等教授,清华大学法学院的王振民、余凌云等教授;同时,还有慕名而来的港澳台学子,如澳门理工学院杨允中教授、香港律师*江天、台湾法律人朱瓯等。晚年,许崇德坚持招收博士生。 凭着诚恳和爱心去教书就可以了。 他说。许崇德说,学术之于他,也是责任、也是兴趣, 其乐无穷 。面对 为什么选择一直当老师 的问题,许老说,可以培养出人才,桃李满天下。2003年,许崇德穷尽毕生所学,耗时5年,完成了70万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史》。这部专著以大量史料阐述了新中国每一部宪法的发展、演变历史。2007年,这部专著获得吴玉章人文社科奖特等奖,许崇德成为法学界获此殊荣第一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高全喜教授在谈到这部著作时说: 这是目前对共和国宪法研究最精到、最实事求是、内涵着一种宪法学人精神关怀的一本著作。许老梳理出了共和国宪法一路走来、跌宕起伏的进程,为国内宪法学界、*治学界,提供了非常系统化的、符合社会主义宪*理念的宪法史。这个是他的一大学术贡献。 而在颇受许老关爱的林来梵看来,许崇德还很有 文人造诣 。许崇德对诗词散文、书画篆刻都有涉猎。他编有三卷本《香草诗词》,出版了《许崇德诗草》、《学而咏怀 许崇德诗词集》及杂文集《涓水苔痕》。2013年1月15日,许崇德度过了他84周岁的生日。生日过后几天,他与前来拜访的《光明》聊起自己这一生,蹦出几个字: 我就是个教书的。 在回顾许崇德的一生时,同为宪*学者的高全喜总结道: 回顾许先生的一生,我认为有三大闪光点:第一是作为刚毕业的年轻人,作为助手,他参与了54宪法,对社会主义宪法有了理论和实践的深层认识。第二是在82宪法制定过程中,作为过来人,他所代表的那一代宪法学家,体现出了高贵的品质,发挥了重要作用。第三是在最近半年,也是他临终前几个月,在宪法思想和理论面临曲折和争论的时候,许老发挥了有形的、无形的作用,提供了学者榜样的力量,使得中国宪法学的主流抗住了杂音。这是他一辈子积蓄的爆发点,尤其令人敬佩。 高全喜表示,他们这一代学人要继承许崇德这一代法学学者的思想,坚定依宪治国的信念。■采访手记我是与世无争的晚年的许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似乎总会身穿睡袍,准时出现在家门口。4年前的春天,我和同事亦是这样,头一次见到了这位宪法泰斗。慈祥,是许多人对许老的第一印象,包括我。当时的许老家,客厅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柜,茶几上也堆满了书,从法律类书籍到文学理论,让人几乎看不出下面是茶几。 你们问,我来答吧。 许老边招呼我们坐下,边笑着说。扑面而来的和蔼。整个采访过程中,许老的思维相当敏捷,说话也很有逻辑性。谈及少年经历的战乱、 文革 十年下放劳动、自己照片在香港的遭遇等话题时,许老异常平静,语调平和。这种淡定与平静,出其不意地给我日后的生活和工作注入了一股力量,让我学着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超脱地看待人生的曲折与迷茫。那次采访,许老将自己的人生慢慢道来,坦诚而谦逊。他似乎早已笑纳了时代与命运给他布置的一切坎坷与幸运。老人最后笑眯眯地说: 我是与世无争的。 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