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泰顺畲民勤劳勇敢，与艰苦恶劣的环境顽强抗争，在高山荒地中辛勤耕作，他们开垦出的层层梯田被称为“畲田”，种在高山缺水处抗旱的农作物被称为“畲禾”。有关“畲民”称呼的由来，清代泰顺县龟湖长坝头村畲族千总雷士渭首倡编修的《雷氏族谱》的艺文中有对“畲”字的释义。结合雷士渭等人的经历，又能解码出哪些“畲”字精神呢？
▲泰顺畲族“三月三”对歌场景
乾隆对畲民称呼的疑问对于畲民的起源历来众说纷纭，称呼也是多种多样。就泰顺而言，泰顺民国作者董焕然在一篇《泰顺深山中的猺民生活》中写道：“泰顺的猺民（瑶民）俗称‘畲客’，有蓝雷钟盆（盘）四姓。”董焕然所说的“猺（瑶）民”是其他地方对畲民的一种称法，有些学者认为畲族与瑶族同源。另据泰顺畲族民众回忆，解放初畲族还未确立成单一的少数民族，畲家小孩去学校读书，填写个人信息时，老师让他们填写“苗族”。
▲民国董焕然《泰顺深山中的猺民生活》
泰顺畲民自称“山哈人”，他们对不同身份年龄的汉人也有不同称呼，有称“明家人”，有称“哈老人”。“明家人”，可能是明代时期畲民对汉族官员的敬称。清代温州才女、罗阳国学生潘福纶的妻子张凤慧在一首《罗阳竹枝词》中描写畲家妇女：
双手提筐背抱娃，东家经过又西家满头珠络寻常戴，到处呼人合老爹讲的是清朝泰顺畲家妇女遇到官家老者称呼“合（哈）老公”，年纪稍轻的人称为“合老爹”，年少的则称为“合老栽”。
▲张凤慧《罗阳竹枝词》中描写泰顺畲家妇女
“畲民”之称因何而来呢？清代泰顺龟湖长坝头村畲族千总雷士渭首倡修撰的《雷氏族谱》中收录了一篇《释明畲字义》，对“畲民”称呼有比较靠谱的解释，当时浙江、福建的督抚院官员就这个称呼的由来进行了实地调研与探讨。
▲泰顺畲民“男耕女馌”的情景拍摄
事情缘起是，乾隆二年（），闽浙总督郝玉麟、福建巡抚卢绰在上表朝廷的奏章中写道：“普天之下最善良者，莫畲民若也。男耕女馌，恪守法纪，其风俗近古。”畲民风俗之淳朴古老，不仅体现在衣食住行上，还有刀耕火种的种植方式，也就是“烧畲”，所以很多人认为这是“畲族”的名称来源。
▲龟湖长坝头《雷氏族谱》中的《释明畲字义》：“普天之下最善良者莫畲民若也”
乾隆皇帝看过奏章后，颁旨命郝玉麟等人绘制《畲民图》进览，仍然准许畲民不编入丁甲、免派徭役。乾隆从此留心畲民，他每天都要批阅各地的奏折，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历来广东、广西、江南（江南省）、江西等省都有蓝、雷、钟、李等姓散居各处，但没有“畲民”二字的名目，唯独浙江、福建两地有“畲民”的称呼。
▲故宫博物院保存的清代畲族图片
（采自《畲族文化·泰顺探秘》）
乾隆为此查阅字典古籍，《说文解字》中说“畲”字是“三岁治田”，其意是开垦三年的田地是“畲田”，另外，“畲”字也有火种之意，即前面所说的烧荒垦种。但古时烧畲耕种的方式又非畲民所独有，为何就他们得此称呼呢？
▲《释明畲字义》：惟浙江福建固有畲民之称
因种“畲禾”而得名的说法显然，乾隆对字典上的解释不怎么满意，他要更接地气的回答。乾隆十七年（），他命浙江、福建两地的督抚部院查核“畲民”之义。
督抚部院召问深谙畲民掌故的老先生雷有金。雷有金说：“我们开山为田，在高地无水的地方栽种一种山苗，我们叫作‘畲禾’，邻近的人见我们以种畲禾为业，就叫我们‘畲客’了。这就如同现在采茶的人被叫作‘茶客’一样。”雷有金所说的“畲禾”是一种抗旱的禾苗，也是旧时泰顺畲民在高地上种植的农作物。
▲《释明畲字义》中雷有金提到
在高地无水的地方种“畲禾”
早期泰顺人烟稀少，很多汉族官宦世家迁入泰顺，有的凭势力插标圈走土地，有的靠财产购买整片田地，到明清时期，几乎所有水草丰美的地方都有族群安居了。而畲民入迁时间相对较晚，且经济实力相对较弱，起初只能在高峻偏僻的山坡上建屋开垦。至今，人们在泰顺乡村行走，会发现有些畲民聚落距离热闹的乡村中心几公里外的偏僻山坳里，有些地方只有一两座房屋。
▲龟湖镇长坝头村畲民房屋
建在半山腰上（老照片）林用霖有一首《畲客寮》描写了居住在高山上的泰顺畲民生活情景：
野屋篁林里，柴门俯瞯溪。
樵归矜说虎，爨息竞呼鸡。
煖护*泥壁，饥餐绿芥虀。
芋薯堪旨蓄，麋鹿共幽栖。
▲林用霖诗《畲客竂》
诗中畲民蓄藏的“薯”即蕃薯，抗旱性极强，在泰顺山坡园地上随处可见，只要将蕃薯茎叶插入泥土中即可生长，蕃薯丝曾是畲民的主要口粮。据长坝头村民说，以前泰顺畲民种有一种俗称“番麦”（非玉米）的作物，叶子不同于小麦那么细长，而是圆如树叶，又比树叶柔软，麦粒扁平，有点像燕麦。番麦一般是农历十一二月播种，次年三四月收割，和蕃薯一样种在山坡上，在水分不多的泥土中也能茁壮成长。因产量较低，解放后，种番麦的人越来越少。
▲山坡上的蕃薯（自网络）
也许，雷有金所说的“畲禾”便是“番麦”，又或是另一种旱稻，还有畲民吃的“小*米”也被称为“畲米”，它的秧苗也是畲禾的一种。雷有金认为畲民是因种“畲禾”而得此称呼，他们耕种方式也被称为“种畲”。无论是“烧畲”，还是“种畲禾”，畲民之称都由勤劳耕作衍生而来。是以，光绪《龙泉县志》言：“民以畲名，其善田者也。”这是一个善于耕田的民族，即使是女子也勤于稼穑，出嫁时以锄头、耕牛等为主要嫁妆。
▲《龙泉县志》载：“民以畲名，其善田者也”“奁以锄犊”
当时，社会上有些人捏造了一种说法，畲民“自番而入”，“畲”字是“入”与“番”合成的字。雷有金对“畲”字的解释有力批驳了这种伪说。督抚部院官员结合雷有金的说法，将《释明畲字义》一文刻在碑石上，立在衙门前，禁止人们说“畲”字是“从番而入”。
▲畲族先民开垦的高山梯田（司前筱条）
泰顺较早考取功名的畲族千总“畲禾”是贫瘠干旱土地上的农作物，是以前畲民辛苦耕种的一个印记，也是一种生活的无奈。很多畲民设法解决山地的水源问题，如清朝中期，雷应魁迁到龟湖长坝头的高山上时，因地制宜，在房屋后山修筑了一条长长的石坝，把山崖间流注而下的山泉引入梯田，“长坝头”的村名也因此而来。也因屋后的山田得泉水滋润，村中雷氏的家境在当时泰顺畲民中算是相对宽裕的，据长坝头《雷氏族谱》记载，雷春发、雷昌荣都是乡里较有威望的“恩耆”，雷昌寿是监生。
▲龟湖镇长坝头村后山上的石坝旧迹
后来，随着畲民生活的改善，他们从高山迁到地势平缓的田洋上，这中间历经诸多波折与困苦。都说耕读传家，畲民的“耕”固然艰苦，“读”的道路也崎岖坎坷。宋明时期，大部分畲民从广东凤凰山出发，辗转迁徙，以生存为首要，无暇读书科考。在满清前期，畲民被挡在科考的大门之外，也间接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的机会。只有家境宽裕的人家才送子弟去读书，他们努力争取参加科考的平等权利。
▲泰顺畲女磨米浆
清嘉庆八年（），浙江巡抚阮元、学*文宁咨准处州畲民“一体考试”。之后，温州畲民在道光八年（）也援例求考，但一些泰顺畲家子弟仍因户籍问题或者从事轿夫等职业而应试受阻。四十多年后，泰顺县龟湖长坝头村的雷士渭考取了武秀才，成为泰顺较早获取功名的畲民。
▲《处州府志》记载嘉庆、道光年间，
处州、温州畲民向浙江学*请求准许科考
雷士渭（—），字得璜，号友滨。他的名与号合在一起就是姜子牙垂钓的“渭滨”，传说姜子牙在渭水之滨钓到一只鲤鱼，剖腹得到一块玉璜。明代诗人徐孚远有诗：“偶然钓得磻溪璜”，诗句正是雷士渭的字“得璜”。从他的名、字、号所蕴含的环环相扣的寓意，足见他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人，从一个侧面也可反映长坝头畲家的文化素养。长坝头村虽然交通闭塞，但峰峦奇秀，雷氏屋后青山如屏，左右分出的两条山脉犹如坚实有力的膀臂交相环抱。左山外侧有一座旗峰岗，犹如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右边往下蜿蜒的山脉又新起一峰，圆隆如战鼓，房屋的前方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笔架山。
▲房屋后山左右两条山脉环抱于前
也许是奇山秀水蕴育了雷士渭的豪爽磊落之气，他自小与村里埋头种田的畲民不同，喜好学文习武。长坝头村边上有个地方俗称“庵基马路”，据说是雷士渭当年在此骑马射箭，他箭无虚发，可以轻易射中前方悬挂的铜钱的方孔。
▲雷士渭故居围墙、庭院、门楼
他喜欢结交汉族士子，常到龟湖练武场观看练武，能单手举起场地中一把百来斤重的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技惊四座。
那时候，畲民在争取科考权利的道路上已经前进一大步，但还受一些固有的观念束缚。雷士渭的父母不支持儿子参加科考，认为长坝头地方过小，要是他谋得一官半职，就会带走风水，影响大家的财运。
▲雷士渭故居门楼
同治戊辰年（），县里即将举行考试。有天上午，雷士渭一边锄地，一边憧憬未来，他不愿重复祖辈面朝*土背朝天的生活，眼前就有个“垂钓得璜”的时机一定要抓住。他一扔锄头，沿着后山去往毛垟、南院、江渡等地的古道翻山越岭，到达县城罗阳。父亲见他久久没回来吃午饭，料定他偷偷赴考去了，就派村里几个年轻的堂兄弟去把他找回来。几个堂兄弟到罗阳洋心街时，遇到雷士渭正在店里梳理头发，做好入场准备。他们说：“你父亲不让你考，让我们拉你回去呢。”雷士渭笑道：“那你们就来拉拉看吧。”他稳如金钟，脚若生根，堂兄弟们怎么拉得动啊。
▲雷士渭在谱序中提到
“受知于徐大宗师（徐树铭）”
雷士渭在此次县试中发挥出色，名列前茅。之后，他在院试中受到浙江学*徐树铭的器重，取为右庠生（武秀才）。至今，长坝头雷士渭故居的厅堂太师壁上还留有他的科举捷报。
▲雷士渭故居太师壁上的科举捷报
徐树铭让雷士渭过几年到省里参加乡试，然而，雷士渭的父亲于壬申年（）去世，他在家守孝。次年癸酉科乡试，他风尘仆仆地跑到杭州应考，主考官说他服孝未满，不许入场，建议他服满后可从*带兵。雷士渭只好回乡继续守孝，等三年孝满后已然32岁。武科考试要考策论，更要考较体力武艺，在体能的巅峰时期与考试失之交臂，也就错过了中举的最佳时机。
▲《雷氏族谱》记载：
雷士渭“由右庠生加千总衔”
后来，雷士渭加千总衔，一时间，他成为泰顺畲民中极有名望的人物，仕阳、龟湖等地的畲民遇到纠纷之事，都会请他出面调解。至今，在县文物部门收藏有雷士渭的官锣、大罗伞等。雷士渭六十寿辰时，宾客盈门，当时泰顺知县送来一副贺联：“百二遐龄欣半度，六旬花甲美全周。”
▲左为雷士渭留下的罗伞柄，
右为别人赠送的贺寿联（雷霄供图）
两次修谱，搜集畲家文史资料经历过科考的雷士渭，深知族谱是证明户籍身份的重要依据，也知道兴文运要从修家史开始，他一生中两次倡修《雷氏族谱》。早前，他的祖父雷春振等人在道光二十一年（）请大安増广生包兆一修撰《雷氏族谱》。雷士渭考取秀才在那时候是泰顺畲民里是破天荒的喜事，他认为是“赖天地祖宗之灵庇”，次年春天他就与叔伯兄弟聚在一起商议宗族之事，大家都劝他带头修谱。
▲雷士渭故居左边的旗峰岗，如一面面旗帜
因这一支系的雷氏散居于筱村、大安、仕阳、龟湖等地，山路崎岖漫长，短期内难以采录到完整的宗支信息，但几年来雷士渭一直不敢忘记此事。同治辛未年（）春，离长坝头雷氏首次修谱恰好三十年，龟湖秀才王云阶到仙山（在福建）游玩，途经长坝头，邂逅雷士渭。两人是知心好友，雷士渭殷勤邀请他到家中喝茶聊天，以修谱之事相托。两年后的癸酉年，在家守孝的雷士渭汇抄丁册，连同旧谱一同送到龟湖王云阶的书斋——卧松山房，请他纂辑新谱。
▲王云阶在谱序中提到去仙山游玩途中，
邂逅雷士渭，受托编家谱又过了三十年，光绪二十七年（），距首次修谱正好一个甲子。即将奔六的雷士渭两鬓斑白，仍不辞辛劳，跋山涉水采录散居各村的雷氏宗支，仍请老朋友王云阶秉笔修谱。时光流逝，物是人非，雷士渭却准时准信地牢记“三十年一修谱”的祖训。
▲雷士渭故居庭院
王云阶在谱序中说：“且夫兹族雷氏类多僻居山谷耳，道阻且长，行者苦焉。得璜君（雷士渭）慨然谋所以修谱，为族人倡而各处捐派，不惮跋涉之劳，诚仰体圣心，恪尊圣训。”他提到当时泰顺畲民居住在各处偏僻山谷的情状，无论是耕种谋生、读书科考，还是合修家谱，每跨出一步都比其他乡民要难上许多。清朝以前的畲民族谱的艺文内容都相对单薄，大多是《广东盘瓠铭志》之类的畲民始祖传说，能反映畲民现实文化生活的文字则较少。
▲王云阶在谱序中提到：“且夫兹族雷氏类多僻居山谷耳”
雷士渭见多识广，各处搜集畲民文史资料，倡修的族谱中收录了《释明畲字义》，还有抄录康熙三十七年平阳知县徐绍先恳请朝廷对畲民“一视同仁”的事件、嘉庆七年平阳知县周鎬晓谕禁止不法地棍滋扰畲民的行为。这些文字记载都是发生在清朝中期的畲民维权事迹，更具现实意义与文史价值。雷士渭可能是从平阳等地碑石或者泰顺等地的畲族家谱中搜集到这些文字资料的，虽然无从知道长坝头的《雷氏族谱》是否是最先收录《释明畲字义》等文章的泰顺畲家族谱，但不可否认他在整理畲族艺文方面的苦劳。
▲长坝头村的古民居
“畲”字精神的升华据《平阳县志》记载，年，周总理亲自审阅平阳《雷氏族谱》，了解畲族起源与称呼，后来国家民委派出了畲族民族识别调查研究小组。到年，国务院正式确定了“畲族”这个名称。想来，当年确定这个名称前，也与乾隆年间闽浙督抚部院与雷有金等人释明畲字义一样，咨询过很多畲民的意见，还是“畲”字较能体现畲民勤劳善良的品质。
▲年《平阳县志记载周总理看《雷氏族谱》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畲民在高山峻谷中搭屋，犹如“畲禾”一样在艰苦环境中顽强生长，并焕发出愈加旺盛的生命力。正是这些深林密谷中不起眼的畲寮，在泰顺土地革命时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年3月，中共福寿县委第一区委（11月后改成含溪区委）在泰顺县洲岭乡上庄村建立了泰顺境内第一个*支部，取名岭上湾*支部，书记是畲族同胞雷德如。
▲岭上湾革命纪念馆（庄美双供图）
原福建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王烈评回忆起在泰顺的革命历程，感念雷必陈父子、钟阿兰、蓝元旺等畲族同胞待革命同志亲如一家，为革命事业站岗放哨、送粮送信。他们是忠实可靠的老房东，简陋的房屋是革命工作者互相联络的交通站，是寄存革命书刊的地方。为了保护革命同志，有的畲民家园被敌人烧毁，但他们仍无怨无悔，在灰烬上搭起几间茅草棚，继续支持革命事业。这是“畲”字所蕴含的吃苦耐劳、不屈不挠精神的又一次升华。
▲龟湖长坝头村畲族村落
====全文结束，别忘记转发分享哦！====
本期撰稿：陈能雄
“泰顺年”征稿启事
为传播泰顺故事，助力旅游发展，县委宣传部开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