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鼎东濒大海,北邻泰顺,是闽东物产丰富、商贾云集的大县。泰顺南部乡村的方音、风俗与福鼎相差无几,自古以来直至上世纪70年代,泰顺南部乡村与福鼎的商贸活动非常频繁,泰顺人将山货挑往福鼎,换回被称为“南货”的海产品。福鼎县治设在桐山镇,泰顺人习惯上将福鼎亲切地称为桐山。
桐山大道自泰顺县城始,出县城后东南行,经察溪、上洪、洪岭头、大安、三魁、碇步头、墩头、吴家墩、排岭,进入福鼎县境,然后过南溪,上菰岭,下浮柳,最后抵桐山,全程华里,按传统计算为16铺。四月某日,我们从雅阳镇埠下村出发,成功行走了南半段共5铺行程的桐山大道。桐山大道上那些默默静立在路边的古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茶亭简易而实用,与之相连的往往有几间附属建筑,算是旧时代供旅人歇宿的客栈。那时茶亭东家为旅人提供免费茶水,在乡间这是一种善举。东家因为善举而得到相应的尊重,所以主人乐此不疲,长年累月以为旅人提供服务为乐,将古道施茶看成一种功德和修行。凉亭一般设在离村落较远的地方,只供旅人临时避雨歇脚用,附近有天然水源可供饮用。在那以肩挑步行的年代,古道旁的亭子是酷暑盛夏的凉风,是寒冬腊月时的火笼,是暴雨骤降时的华厦。
埠下亭位于埠下村头。说是亭子,其实是一条长十米宽三米的廊屋,石铺的古道就在廊屋之下。三排立柱的顶头各有一副月梁,月梁之上是雕刻精美的斗拱。东边与屋廊相连的是一幢规模较大的石垒屋子,像是仓库。据说该亭以前还是店铺,专卖南货。我想,当年这是一个海产品小批发部吧,对于那些艰于旅途小商贩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但如今店门已关,再也闻不到半丝腥味,只有墙根的点点斑渍还能嗅出一缕远去的影子。廊子外侧原来是一排美人靠,靠背不知何时被拆去,只留下独木厚板的条凳。条凳外面是小溪,早春的绿水在哗哗地流淌,溪边的桃花蔫落了,枝梢上正抽出点点绿叶,在阳光下招摇。
从埠下南行五里,即抵排岭。水井头亭位于排岭山腰的岔道上,往西通向墩头、三魁,往北通向埠下、雅中往东南方向登级即通向排岭头,乡民挑夫经过此地时,一般要歇上一歇,补充水分和体力再上路。亭子是普通二层老式民居,人去楼空,堆满了柴禾。右边的建筑物圯毁多年,只剩下几段断垣,露头的椽上长出嫩绿的草叶。从布局上看,当年的水井头亭应该是比较豪华的茶亭兼客栈。茶亭面前是三条向不同方向延伸的古道,香枫、椤木和石楠三株粗大颀长的老树紧挨着,站在古道的岔口上,身后是一大片清风摇曳的毛竹林,漏不下几滴阳光,很幽深,远处的画眉重复着清脆而略带伤感的音调——“清……明……鬼叫……”
排岭是雅阳南下桐山的第一座山,也是浙闽交界山。排岭不是很高,它的名气和价值因明代的抗倭斗争而显得十分特别。有关抗倭的事实是这样的:嘉靖古十八年()十月十一日,余倭寇从福鼎桐山登陆,因桐山防范严密,倭寇转而直逼泰顺。泗溪生员林田闻讯后迅速组织乡兵,赶赴雅阳排岭,筑土寨以待倭寇来犯。泰顺《分疆录》用非常精炼的语句记载了这次血肉横飞的抗倭战斗:“两山夹道如门,聚土接山,扼险以待。倭剽捷,倏忽夺险。下,接战,杀伤甚多。众寡不敌,力尽死。”林田战死后,倭寇突破雅阳,一路劫掠至三魁。倭寇在三魁驻10日,疯狂烧杀,一时溪水为赤。之后又扰掠大安、下洪一带,烧毁当地全部民房。发生在嘉靖年间的倭寇之扰是泰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灾难,林田等义士抗击倭寇也是泰顺历史上惟一次抗击外来入侵者的战斗。四五百年过去了,排岭上勇士们的血迹早已化为尘埃,但是残留的寨基还在,清风还在诉说勇士们的壮举。
过了排岭头,就到了福建地界,下行1里,即抵排岭村。排岭亭房架倾斜的厉害,有一推即倒的感觉,像个深度麻风的老头。上方的椽檩不见了踪影,因此亭子的梁柱虽然还在,却极度腐朽,榫头上竟长出耐旱的野草来,上下一片铜绿。偶然间,我们发现横梁上还有墨迹隐约,仔细辨认,北边是“泰邑八都牙阳信士季国增喜助银十两”,南边是“排邑十八都茭洋信士何廷胜喜助银十两”。据年已古稀的向导青墨先生介绍,季国增是泰顺雅阳塔头底村人,为塔头底季氏始迁祖的曾孙,这样看来该亭的建造年代应该在清朝乾隆年间。古代建造茶亭和修路造桥一样,也是一种属于行善积德、荫庇后世的美举,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古道热肠”吧。从地域上讲,季国增是浙江人,却到福建修建茶亭,似乎令人费解。其实不然。一是古代季氏在浙南闽北间算是大族,财富在雅阳当是首屈一指;二是排岭亭与雅阳只是一山之隔,语言风俗一致,婚娶来往视如当地;三是排岭属桐山大路的要冲,且是福建进入浙江的最后一站,好处当属季氏族人及乡亲。不管如何,茶亭总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它的结束不单单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菰山是福鼎北面高山,高近米,是过去泰顺人南下桐山的必经之地。从峡谷底部的南溪村沿古道一路拾级而上,遥遥10华里,山岙复山岙,层峦叠层峦。块石山路似乎蜿蜒无尽头,等你气喘吁吁登上山顶,回头北望,原来恁大的南溪水库成了羹勺大小的水窟。想象当年的挑夫,肩负百多斤的货物,他们的双脚能轻松得起来吗?
菰山半山腰有一个村子叫香山村,只有几户人家,但路旁的商业用房倒是有一定的规模,只是大门紧闭着。厚实的木门经雨雾山风的常年漂洗,泛着白光,年轮一圈圈的,鬼斧神工。香山亭就在商业房的左边,香烟袅袅,还供着几尊菩萨。村民告诉我们,香山亭原先还是亭子,后来古道没了行人,就改为山神庙了。我听后,感觉有点滑稽,但对朴素的山民来说,这并没什么,他们需要给菩萨或山神安个家,这废弃了的亭子改装一下当作山神庙倒是挺合适的,但是亭子的山门上依旧写着“香山亭”三个字,笔力却是不济。青墨先生告诉我们,香山亭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最早的“香山亭”是青墨先生的远祖季琴甫在他36岁路过桐山大路时提写的,五十年代青墨先生在福鼎求学期间往来古道时还能见到原来的牌匾,但文革期间香山亭毁于一次台风,后来重建时将他祖宗题写的亭匾撤换。物非人非,这就是时间!
李白《劳劳亭》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亭是古时送别之所,在诗人李白的眼里却是天下最伤心的地方,但是隐藏于浙南闽北大山里的亭子,却寻不到多少文人雅客这般多情的影子,倒是随处可见浸渍着挑夫商贩苦汗的路石,在默默诉说往日的甜酸苦辣……
来源:《廊桥》第三期
作者:陈圣格